山锁云雾

填不了

剑池

写于开头:感谢师傅 @森海 不弃。


一个旅游时的脑洞,本以为是永远的脑洞,不想这次能有机会把它写出来。不长又无趣,如果看到它的你能喜欢就是我的荣幸了。初次动笔,还望见谅。


 


 


章一


01


春深已久,春声点滴。


滴答滴答自飞檐打落在青石板上,连绵的雨丝倒也不惹人恼怒,反而是江南苏城独有的韵味,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琴女,是蒹葭苍苍在水一方的伊人。


雨水轻缓,似乎这天地间的一游走把时光都拖慢了脚步。


 


02


茶馆里人声鼎沸,只见台上一个身着灰色长衫的说书人,头顶一块蓝布方巾,手持一把折扇,正讲得眉飞色舞,桌上紫砂壶里的茶水却是分毫未动。


“话说那檇李之战僵持之际,越军众臣纷纷请罪,齐齐自刎于两军阵前,一时间吴军惊骇不已,而趁此良机那越王突然进攻,打得便是一个出其不意,飞沙走石间越大夫灵姑浮挥矛直扑吴王,在他措手不及时斩落其脚趾,阖闾重伤败逃,退却七里,一代枭雄就此殒命,可悲可叹啊!”之前滔滔不绝的说书人末了遥遥一指,“而传说这吴王的墓地便在那虎丘山剑池水里...”


 听书,最有趣莫过把书本枯燥的文字变成耳熟能详的白话,声情并茂,渲染气氛,有六月飞雪的悲苦,也有哄堂大笑的幽默,直把一颗心悬到嗓子眼儿,随着那折扇起起伏伏。


青年方才所讲正是苏地耳熟能详的传说,但传说之所以是传说皆因它只是祖辈留下来的美好希冀和猜测,并没有人会去较真,而这种世世代代保留下来的神秘也是一种别样的魅力,介于真实和虚无之间的魅力。


战时经过众人了解不多,但听到吴王墓都来了兴致。底下就有人插嘴:“这皇帝的墓少说也有万两黄金陪葬吧?”


旁边一桌的张屠夫听得这话,立即起身笑道:“以前的皇帝下葬哪个不是金屋银屋地造着,等我哪天下水一探究竟,若是真能寻得那什么吴王墓地,我老张这辈子不就能荣华富贵,再不用干那杀猪宰羊的活儿了?”


“哎哎老张你别急,我可听说给那些皇帝造陵墓的工匠最后都是被活埋在里面的,那成千上万人的怨气估计早化成鬼怪专等活人了吧,你这么跑下水去,肯定是要遭殃的啊!”邻座的宋掌柜迷信鬼神便好心好意地劝他。


台上的说书人闻言也就打趣道:“水下是不是真有吴王墓门我也说不得,但剑池既然叫剑池,是为着那吴王的儿子把三千名剑给其父殉葬,水底下也许没有黄金,但宝剑估计不少,老张头儿你要真找到一柄上古名剑,换了那磨钝了的屠刀也是极好的。”他把纸扇合拢做剑状,凌空胡乱挥舞了几下,“若再习得那庖丁解牛之力,你便是这天底下最出名的屠夫了,然后挂上天字第一号的招牌,生意保准红红火火。”


周围人一听,明知这人故意寻张屠夫开心,好笑之余纷纷劝张屠夫借他金口,回去改个牌匾。


“小师傅又拿我当笑料了不是,得!老张我明儿个就改!”张屠夫也不是小气的人,知道大家全无恶意,也就乐得逗人开心。


酒楼的小跑堂听到这里,也不由掺和一脚:“吴王那些宝剑个个削铁如泥,别说宰个猪羊事小,就是行走江湖也是小事一桩。如果张大哥你哪天拜入大师名下,成了一代风流侠客,可别忘了我们这些乡里人啊!”


一馆子人嘻嘻哈哈笑成一片,角落里独坐着的樵夫看着茶馆里吵嚷热闹的场景,默默卷了些烟草点上,烟霭迷蒙里透出微微笑意。


 


说书人年纪不大,算得上是样貌堂堂,生了一双机灵的眼,让人一看就觉得很有精气神儿,是个顶爱说话的人,声音也是脆生生的。他在一个冰雪消融,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来到这里,说是被这里的景色迷了眼,便停下脚步要好好看看这山水。他就像报春的鸟儿,叽叽喳喳地闯进小城人的生活里,带着一见如故的亲和力。


说书人讲他姓黄,叫少天,他来了三个月就在小城的茶馆里讲了三个月的评书,最喜说春秋征战,诸王纷争,沙场兵戈,快意恩仇,讲到兴处那双眸子里变满是亮色,连音调都高亢起来,樵夫看他说书的模样就曾说:“这人合该一身劲装,一柄长剑,这长衫布巾倒是怠慢了他。”大伙儿就着这话凭空一想,真觉所言不错,但樵夫又讲了:“只不过江湖大侠要这么聒噪那就是江湖的不幸,像他这样的还是说书的好,不浪费口才。”这又是一句大实话了,精准贴切又有着揶揄的味道。不过城上的人们也爱听他讲那些荡气回肠的故事,并亲切地喊他一声小黄师傅。


 


03


小黄师傅和那角落里的樵夫曾结下过一个不大不小的梁子,说来也好笑,这樵夫姓田,比说书人晚来一些时候,初到时就被说书人调侃过:“明明靠山吃饭却偏偏要姓田,兄弟啊我虽然是个说书的,但也学了点五行八卦,劝你一句,还是趁早换一行干比较好,你看看你爹妈你祖辈分明就把你的命数和这种地挂了钩,而你呢却要跑到山林子里伐木,这不明显不顺吗......哎哎我还没说完呢,你跑什么呀!”田樵夫倒也不恼,轻描淡写地回了他一句:“这树生于土地,孕于春泥,与那田间禾苗又有什么区别?”言下之意即是靠山吃饭还是靠地吃饭其实都一样,地上的叫土,山上的就不是土了吗?既然都是泥土,长出的不论是树木还是粮食而本质不变。说书人登时无言,想张口反驳一时半会儿又找不到合适的,只把眼珠子转了好几个来回。樵夫看他这副神情,顿觉得好笑,心里觉着这人有趣但也不多话,拍了拍他的肩算是安慰,然后背着柴默默走远了,说书人竟然也呆愣愣地杵在原地看他离开。城上人都说这小黄师傅多年来终于盼到一个克星,论说话的数量谁也比过他,但论质量嘛,田樵夫比他也是绰绰有余了。


田樵夫是个骨子里都透着些散漫的人,也不见他有什么爱好,独独烟草不离手,每天砍上一担柴下山也不着急去卖,总是先去小茶馆听一段书。起先小黄师傅为着先前生平第一次哑口的事情,便存了心思要刁难他,打着聆听高见的旗子,总变着花样问他一些千奇百怪的问题,美其名曰“请教”。一次说到当今武林,嘉世,皇风,霸图等几大门派在江湖上都有极大的名声,而这小黄师傅又极为推崇叶秋。只要一提到这个嘉世的传奇掌教他就能从晌午说到黄昏,一个个故事绝不重样:“当初风云争霸,我亲眼见那叶秋一杆战矛横扫擂台,若放在战国,他必是驰骋沙场战无不胜的将军,冲锋陷阵,万军之中取人首级。苏老夫子怎么说的来着,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当时他和韩文清斗得是难解难分,风云为之变色,草木为之凄号,这时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破绽,常人见了那等于没看见,就算放在那么多顶尖高手的眼里这样的机会就算见到了也捕捉不到,但叶秋不一样,一瞬间矛尖就指向了对手命脉......”


“叶秋纵然这么厉害但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这等畏缩也算不得什么好汉吧。”店里小二在人来人往间听到的江湖传言颇多,冷不丁地出声打断。


叶秋何人?叶秋是活的传奇,传奇般的身手,传奇般的来历。世人只知他年少成名,三夺桂冠未尝一败,携一柄却邪获封“斗神”。但每回各门比试他总拿一个青铜面具遮掩原貌,除嘉世众外没有人见过他的真容,这就更增加了神秘感,只是这种神秘,有人追捧,有人嗤之以鼻。


“哎哎话可不能这么说,英雄不问出身,不论样貌,这真刀真枪的比试绝不掺假,斗神的名号皆因他的本事,江湖上都说叶秋必是相貌丑陋才这般遮掩,要我说来就算他丑得上能惊动天庭神仙,下能震慑地底鬼怪也无大碍。”


黄少天听了小二的话当即出声反驳。他自诩看人一流,对自己欣赏的事物总会维护其好处,他对叶秋总有着迷样的执着,有点像弟子超越师傅的渴望,又像是对强者天生的追求,不是艳羡,不是仰慕,而是那种要与他比肩的自信和豪情。


本来独据一角静静喝茶的田樵夫听了这话反是嗤笑了一声,这不笑还好,一笑就引得小黄师傅调转目标,目光如出鞘的剑,直锁那田樵夫,冷冷出声道:“田兄对此事又有何见解?”


田樵夫也不生气,端着瓷制的茶杯,一本正经地回答:“其实叶秋和韩文清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叶秋不摘面具想必是出于对家族的考量。”


 


 


章二


01


山上多竹,满眼全是翠色。


竹叶间漏下点点天光,雨后的林中氤氲着湿气,雾横烟斜处有几分像世外仙境。


可这本是静悄悄的山林间,忽地由远而近传来一阵脚步声,一步一步踏在石阶上,落脚时沉重无比,带着十分的不情不愿,就仿佛那不遂意的孩童在跺脚一样,不知何处发泄,只好拿石头出气。


 


02


话说今早黄少天没书可说便在大街上闲逛,他嘴巴伶俐,就这么东一家西一户地串过门去,正好看见卖糕点的孙氏提着一篮子物什蹒跚走来。她的手艺远近闻名,各式各样的蒸糕里依照口味配上猪油,枣泥,杏仁,红豆,又甜又糯,松软可口,要是到了金秋,门前木樨花满枝的时候做出来的桂花糕,那更是一绝,混合了桂花独有的清香,滋味妙不可言,还有中秋的月饼,松酥爽口,再配上一碗糖藕粥,几个草头饼,几节簏簌,单是想想就忍不住涎溢了。


孙氏的丈夫早亡,独生女儿也嫁人许久,独自一人守着个小院子,种点蔬果聊以为生。每每过什么节了,她照例会做多人份的糕饼送给邻里乡亲,大概是能从中重温团聚的喜悦。小城上的人念着她的好又不想白白让她破费,大伙儿就帮着在她家门前搭了个铺子专卖点心。只是她年纪大了,时常会眼花,又有风湿病症一到阴雨季节双腿就隐隐作痛,要不是外出看女儿也不会出门,看这方向还提着东西是要上哪儿去?


黄少天念及此处就急忙迎了上去,搀着她问道:“婆婆是要去哪儿?您腿脚又不方便应该多坐坐休息才是,这刚下过雨地上湿滑真摔着了要怎么办,这篮子里是刚做好的青团子吧,您要给谁送去,告诉我一声,我帮您去给!”


孙氏见他这么热心,也就承了他的情:“谢谢阿天了,前些日子小田帮我把菜园子重新围了个栅栏,我要留他吃顿饭吧他又急匆匆走了,这不我就琢磨着给他做了点青团送过去,老骨头走不动喽,就麻烦你帮我谢谢他吧。”


一听田樵夫的名字,黄少天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但他自己先应承下了这桩差事,又心疼老人家腿不利索,只能满口答应下来:“哎行!老田我很熟的,您放心吧我一定给您送到!”于是乎,小黄师傅只能提着篮子噔噔噔上山去了。


吃了几次哑巴亏,黄少天对这樵夫算是印象深刻,话虽不多但一开口就能把人堵得一口气上不来,但自己又像不自知似的。不单如此,那人的脸皮也是厚得可以补天,昨天还把人气得牙痒痒,今天就能跟没事人一样端坐在底下,叫上茶,点上烟,有时候再来一盘花生米,在黄少天眼皮子底下拍上几文铜钱说自己来消遣,问他今天要讲哪一折。还有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黄少天每每气得够呛时,都想武力解决了事,若不是樵夫在这方面的警惕性格外高,煮水只到冒泡前一秒,当机立断脚底抹油,恐怕早被揍了吧。


话虽如此,他到底少年心性,记仇也只是因为遇上了一个自己说不过他的人,一点小脾气罢了,又听孙氏说田樵夫帮她的忙,当时就觉得这人其实也还不错,可能没那么讨嫌,但心里头这股气又不能这么平白地散了,又是自己先为难人家的,总不见得跑过去和人说:“哎田兄,之前是我的不是,你多包涵”吧?黄少天自觉拉不下脸来,有那么点骑虎难下的意味,这回只好认命地去上山送团子去。


 


03


田樵夫住的茅屋靠着一棵参天的古树,苏地虽不乏青山但大都平缓,没有一点嶙峋的棱角,他初来时身无长物,就在山间搭了一处容身之所,屋外还圈了几只芦花母鸡,旁边是成片的枫树,只因时节未至还全碧绿,若到深秋,寒霜一打,便是天边一道炽热的云霞,就像那天上神女遗落的一段锦绣,红烟缭绕,婷婷袅袅,美不胜收。


黄少天当时心生感慨:此情此景被这人享去,倒有些暴殄天物了,而自己也未必能留到枫红之时,又何尝不是遗憾。


他走近茅屋时,几只母鸡咯咯叫了几声,未等叩门屋里就传来田樵夫散漫的声音,请他进门。黄少天并不想和这樵夫有过多的接触,或者说这时的他还不明白要怎么和他相处,留下少不得生闷气,就只解释了缘由把篮子搁在台阶上,谢绝了樵夫的好意。语毕,也不等屋里人回话,掉头沿原路下山去了。


 


早晨的竹林带着微凉的水汽,空气里都带着些清爽,黄少天走着走着脚步也轻快不少,突然眼尖瞥见一颗冒头的竹笋,顿时高兴起来,想着三月里的春笋味道最是鲜美,不如挖两颗回去,再去河边钓一条鲫鱼炖汤,汤汁醇厚,滋补又美味。于是他就在周遭挑了一块扁平的碎石兴致勃勃地挖起了笋,一边挖一边还懊恼怎么没带个锄头,省事又省力。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非要搅了馋嘴小青年尝河鲜吃嫩笋的算盘。墨色晕开,天色复又阴沉,淅淅沥沥的雨坠下,俨然有加剧的征兆。黄少天这下也有点慌了手脚,想冒雨下山吧又舍不得这些春笋,正寻思着找个地方避雨,忽地头顶一晴,抬头一看却是那个懒懒散散的樵夫,撑着一把破旧的油纸伞,为自己遮了这水做的珠玉。


他的眼神有点像这晨间蒙雾的竹林,带着点光的透,带着点微弯的弧度。


“黄师傅也是能人,贪心竹笋到连雨都顾不得了。”


 


04


黄少天这次也不闹别扭,径直和那樵夫回了他山间的茅屋避雨。一路上两个人都没说什么话,唯有落雨滴答,竹林风动,山泉汩汩,安静的有如天地分离之初。


樵夫的屋子不大,收拾得还算整洁,架子上颇出人意料地摆着几本旧书。樵夫顺手递过去一身衣物后就出门去了,黄少天不和他客气,顺势换下了被打湿的长衫,樵夫的一身短装穿在身上倒是比那长袍更相配,他又把头巾解下当发带用,把脑后长发尽数绑了个马尾,这样一来便少了些拘泥,多了些潇洒。


当樵夫拎着一只鸡回来的时候,见他这般也惊了一瞬,打趣他道:“哎哟这是哪儿来的大侠?”后又笑开,“看在黄师傅挖笋那么辛苦的份儿上,我就勉为其难地杀只鸡配菜吧。”


刚才还为吃不到鲫鱼汤碎碎念的青年一听这话,顿时来了劲头:“好好好,鱼汤清淡而鸡汤味浓香醇!老田你也是个识货的,这笋啊虽然一年四季都有,但味道最美不过春冬两季,还得挑在它最嫩的时候,去壳切块,底下根上的就和你的鸡一起炖汤,中段嘛切片爆炒,至于这笋尖,听说拿来配鸡蛋也是不错。”


黄少天由衷地爱美食,对着食物也有一番讲究,这可能和他的出生地有关,他自诩味蕾刁钻,有一尝不忘的本事,至今还记着杏花楼里外酥里嫩,口齿留香的烤鸭腿,记得酥烂而形不碎,香糯而不腻口的东坡肉。而现在这处境,比不得春风得意时上酒楼好酒好菜地招待,却也多了点别样的风味。冷雨霏霏更衬得屋里暖心暖情,明亮的灯火,干燥的衣物,还有一锅浓汤等着他。久别故里,异乡之客,却能体会到家宅的温馨,还有何求呢?


他瞧了瞧外面的天气,感叹道:“要是在这深冬,雪下得大些,可以在屋外支个架子烤你那只芦花鸡,配上香料刷上油,再加上一壶好酒,就是人生一大乐事了。”


樵夫瞧着他在那旁自说自话,把自己手里这只母鸡想了十几种吃法,灯火在他眼里跳动着,露出无限神往的表情,不由哑然失笑:“既然黄师傅这么有见地,不如把它让与你处理如何?”


黄少天登时回了神脸颊染了点火光,有些不好意思:“虽然我在吃的方面算个行家,但这下厨之事......还是请田兄亲自动手吧。”


 


到最后这只母鸡还是最原始地整个儿被煲了个汤,不知是因黄少天在一旁口述他尝遍天下美食经验的缘故,还是樵夫本就厨艺不错,这春笋炖鸡汤倒是极有滋味,澄黄的汤汁里带着笋的清香,甘甜鲜美,鸡肉肥美而不腻味,两个人大快朵颐,不一会儿一锅珍味全进了腹中。


独在异乡为异客时饭桌上的交情可不能同日而语,本是要等归去后剪烛忆起巴山夜雨,如今却能有人一起听得水涨秋池,何其幸运。黄少天对着这樵夫也就像亲兄弟一般了,他本就是个爱结交朋友的人,更何况那人与他在吃的方面有相同的造诣就更添了好感,连带着那些调侃的话也都顺耳了起来,相反,黄少天为着自己之前的种种反倒有些过意不去。


“老田啊,之前的事情......你别放心上。是少天不好就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不过你也是,没一句正经话还总是自带讽刺效果,谁要天天和你呆一起啊指不定会折寿呢!你就不能委婉一点,稍稍转个弯吗?不过以后我们就是兄弟,有什么事情找我帮忙就是,我看你也爱听评书,这样吧我回去和老板说说,以后只要你来就打八折!”青年眼神亮如天光,把一腔真情一颗真心尽数捧了出去。


只听一声轻笑,樵夫抬起眼望向他,笑意漫上眉间。


“八折倒不用,只是小黄师傅先把今天的饭钱付了如何?”


 


 


章三


01


谷雨天,杨花落尽,飞絮满城,春将暮。


天阶落雨不减,却带起土地里蕴藏的热度。此时桃花盛放,灼灼夺目。


而城上来了一个瘦高的云游道士,说是山寺有妖,前来降服。


 


02


“呀呸!说什么他左边的耳朵能听见天上的神仙讲话,右边的耳朵能听到地下的阎王打牌!那天我上街瞧见他给东边铁匠铺的老赵算命,说他印堂上浮有黑气,近期有大灾降临,编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照我看这明明就是活干多了脸上全是煤灰,可他硬是框着人买了几大包驱魔粉。小爷我一看啊,那哪是什么道馆真品,明明就是快过期的面粉,偏偏老赵还信得不行......”


“还有西边的钱嫂子,乐颠颠跑去给她女儿算姻缘,那老道装模作样地算了半天,说她女儿前世是个狐狸精,为非作歹害了不少人命,需要今世来偿还,又讲什么前尘皆是浮云,上辈子的孽不该留到如今,存心向善就能化解。可最后还不是骗着钱嫂子买了他所谓的圣水,真是可气!可怜钱姑娘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被他胡言成这样。”


黄少天自那日之后就成了山里的常客,隔三差五地跑来问候,说是探望,实则闲聊,把山下琐碎的家常事通通堆给了那位语出惊人的樵夫,好像忘了他并不是隐居山林的道人,而是同自己一样,身在滚滚红尘里。


虽说每回黄少天在一旁讲话,樵夫总是用一只耳朵把话都过滤走,但听得多了,倒也能如数家珍般讲出李二娘养了几只鸭,王大夫妙手治了几个病人。再加上他一贯的脾性,又觉得青年跳脚的样子太过有趣,一开口便直刺心坎,这样一来既看到青年气闷的神情,还能得到几日清净,便乐此不疲地相处下去。


道士来的那一天,黄少天又来寻他。青年原本闲依在竹椅上,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堆,头上的发带随着他的动作飘舞起来,手里握着一把折扇,颇有有几分指点江山的味道,他越讲越是激动,就差拍案而起了。


“那我们正义凛然的黄师傅怎么不想点办法呢?”对面的人轻笑一声,拿起手边的壶为他添点些水。


“嘿老田,你还不了解我吗?我黄少天平生最看不惯这些坑蒙拐骗的事了,当时我那个生气的呀了,就想冲上去揭穿他,只可惜......”


青年骤然沉默了,低下头去看桌上的茶水。


水面平如明镜,倒映出青年的脸庞,复杂又神秘。


“被打了?”樵夫莞尔。


尔后风起了,吹皱一池春水。


“他对着我说了一句话。”


“恩?”


刹那间却是波澜翻涌。


“他说,虎丘山云岩塔寺里住着一只妖魔。”


 


03


夕阳西下,老道士收完摊子,正坐在酒馆门前晒太阳,傍晚的太阳照在身上,让他只想打瞌睡,他快要沉入梦里去。


梦里同是江南烟雨,小巷深深,故院斜出一枝嫩蕊。


这已经是春天了啊,他感慨到。


青砖白瓦间,亭台楼阁里,落花与飞絮,和风轻抚过脸颊,好像一个人的低语。


在说什么?他想发问,却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缠绵悱恻,含着无数柔情。


 “辛娘。”


 


 “喂喂!别睡了!老道快说,寺里的妖魔是怎么回事?”


好梦被人打扰,道士一睁眼就看到一张青葱干净的脸。哦,那个多事的小鬼。以及......身旁一个樵夫打扮的人,短衫长裤搭一双草鞋一顶草帽,衣衫破旧但好歹干净,脸上挂着点笑,手里握着杆烟枪,看上去比他的同伴年长几岁。待睡眼惺忪间看清来人,老道悠悠起身,双手在身前稍稍一攻,问道:


 “两位施主,可是来算命?只是今日天色已晚,贫道也已收摊,请明天赶早吧。”


 “嘿你这个牛鼻子老道,现在又来打什么马虎眼。今天早晨你和我说云岩寺里有妖,还想抵赖不成?”


  今天的太阳莫非是打西边出来的?先是那个对什么事都不上心的樵夫说想去会会道士,现在倒好老道估摸着睡迷糊了把之前的事之前的话忘得一干二净,黄少天也不清楚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只能伸手拦人。


“施主误会了,贫道先前所言字字非虚。”


“那为何......”


“贫道受命来此间降妖,其中因果不便细说,只想请施主不要干涉而已。至于理由......原谅贫道现在还不能告知。”


道士踏着晚霞而去,背影拖得长长的,只留下凝视他的两个人。一时间只听闻归家货郎匆匆的脚步声,夕阳给屋檐镀了一层金,河畔柳枝轻摇,春水蘸桃花。


 


“黄少天。”还是一向话少的樵夫先开口,郑重其事,连名带姓,但他的目光依旧投在天边,“想问就问吧。”


早就知道,青年哪里只是一个普通的说书人,他持扇的姿势如抚名剑,花拳绣腿只是装出来给人看的。初涉江湖却处处有江湖人的习性,爽朗,豪情和聪慧。听他话里带着的粤地口音,想必来自南越。不过真正能确认青年的身份的是他扇上坠的流苏,独蓝雨门一家,而蓝雨以术法见长,不过倒听蓝溪阁前阁主魏琛提过新收了一个爱说话的徒儿。黄少天今日告诉他道士的话就是摊牌的前兆,而自己本身也不想隐瞒什么,柴上平滑的切口想必他看得很清楚了。


“哎真没意思,我跟着你这么天都没弄明白,那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了,你到底是谁?”


黄少天郁闷,黄少天气结。明知道自己和对方都是故意露出的破绽,但明显那个看上去一拳就能撂倒的烟鬼樵夫棋高一着,自己整日跑他那间茅屋,甚至把他架上几本破书读了几遍也愣是没猜出他的来历。黄少天只知道他的功夫,不会在当时最出名的那几位之下,自己虽未出道,但随师门每年出席武林大会,天下英雄不识一万也能认得八千,而这人,是谁?


樵夫慢慢吐出一口烟,周围的空气也变得苦涩呛人起来,他转过头,对上青年亮亮的眼眸,笑道:“我说我是叶秋,你信吗?”


晴天霹雳,一击直轰天灵盖。


黄少天不是没有想过眼前这个人是叶秋的可能,只是叶秋当初擂台赛上留下的印象,那个人英明神武,场上横扫四方勇士,无人能出其右,碧空下红巾飞扬,风头无二。如果这些崇敬感情的归属者都是那个总是气自己的烟鬼樵夫的话......黄少天不敢多想,不愿多想。


樵夫看着黄少天脸上变幻莫测,眉头都要拧巴到一起的表情,笑意又不自觉跑上嘴角。这不是被打击了吧?


“咳咳,小朋友,身在江湖可不能事事都信啊。”樵夫拿出一副教导徒弟的语气,“在下叶修,请多指教。”


 


04


黄少天今日才明白他遇上的不只是个克星,而是个道行高过他师傅魏琛的江湖老油条,出口成章还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


叶修自称是叶秋的兄长,少年离家,哦不是离家出走,只为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然后尝遍天下好酒,可惜自己三杯就倒不胜酒力就只能舍弃后者安心做个云游四方的散人,从前跟着人一起练了点本事,各处游走降个小妖挣个温饱,平日里干干寻常人的活计,走到哪儿都能过得下去。


黄少天当时听得一愣一愣的,还没从“这人是叶秋”的事实中反应过来立马又被“其实我是叶秋他哥”的自白轰炸。黄少天当时就想仰天长笑,不论他的话有几分真假,就算十分之十都是谎言,他黄少天也不去计较。有趣的人,厉害的角色,已经足够。难言之隐?被逼无奈?无妨,既之前认你当了兄弟,就不会再做什么怀疑猜忌的事情。更何况,眼前这个人看上去油滑,说出来的话离奇离谱,但黄少天能感觉出来,他不屑于骗人,只是......罢罢罢,相遇即是缘分,时间久了,自然能明白。


这厢黄少天脑内还想九转十八弯,那头叶修也不管他懂了没懂就把人拉走了,毕竟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


 


夜凉如水,月色淌过林间山泉,淌过枫树枝叶,静悄悄的,伴着几声虫鸣。


黄少天坐在院子里嗑瓜子,吐了一地的瓜子壳。叶修也只当没看见似的继续磨他的柴刀。


“所以说,我们现在要干什么?”咔咔咔,一粒接着一粒都进了黄少天的肚子,眼看着一堆嗑完,他又伸手抓了一堆过来,“虽然我感觉不明显,但那个老道身上隐隐约约就有股魔气,这点你肯定比我清楚,当时你拦着不让我问个明白,现在就坐在这儿挖空心思去猜吗?这件事情既然让我碰上了,就不可能放着不管。”


六合八荒,神明选从者在人间传道。九州之上,各门派司其职。作为代行者,微草善医制药,蓝雨长于术法,百花聆听神谕,呼啸侦查四方,皇风主持祭祀,嘉世铸造兵器,霸图负责审判,轮回司掌命运。


而斩妖除魔,各门各派皆义不容辞。


叶修也不答话,噌噌噌继续磨他的刀,月光下锃亮的刀面映出磨刀人的眉眼,平平淡淡看不出究竟。


“该不会,你要半夜偷袭逼供吧?”没人回答,黄少天只能翘着二郎腿天马行空地乱猜。


终于叶修磨完了刀,用布巾仔细包好系在腰间,施施然起身走到桌边坐下,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茶,这才开口:“磨刀可是樵夫的必备功夫,黄师傅多虑了,行道之人怎么能干这些勾当。不过,似乎不失为一个良方,真要能成,也省了我们不了力气。”


“好你个老叶到现在你还开玩笑!还是说你已经想到办法了?”黄少天也不和他打哈哈,而且虽同样是一口一十,但他总觉得老叶叫着比老田顺口多了。


“办法当然有,既然老道不愿意我们插手就等着吧,过不了几天他自然会有行动。”


“那我们要去凑这个热闹吗?”


“当然。”


 


注:这一章阿黄第一句话出自1999年动画版西游记。


 


 


章四


01


说是等,但也不能白等。


叶修这几天一反常态地勤快了起来,夜色未完全褪去就进山,披着晨露进城,一天往返两次。每天城上人见了好奇问他,他的说辞是家里多了个客人,不能怠慢人家。


而这个客人指的实际是黄少天,小黄师傅白天照常在茶馆里飞溅唾沫星子,稍得空闲就候在道士摊前时不时惹点麻烦。不同于叶修的暗访,黄少天可是光明正大地监察,但老道士也不理睬他,命照算,卦照卜,只当没他这个人。黄少天每天傍晚就去叶修那儿会合交换一天的情报,他念着这人不错的手艺就顺便蹭顿晚饭。钱嘛,自然是给的。


只是一无所获。


老道士好似遗忘了来时的目的,就像一个云游四方的过路人被这湖光山色绊了脚,便停下歇息了。道士出摊的时候越来越少,常常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小城的每个角落,不像过客倒像归人,故地重游寻找前尘旧梦。他走过枫桥,伫立岸边痴痴望过缓缓东流的河水,他登上寒山,月夜独坐静静听悠远绵长的钟声,他在竹馆里听琴师拨弦,坐在石凳上喝一下午的茶。学堂里朗朗读书声,被风吹来又飘走,落了一地淡粉的花瓣,也粘了他满身。若不是他身上愈来愈浓的魔气,叶修几乎要以为这只是个普通人,不曾修道也不曾堕落,平平凡凡,前来此地了此余生。


看完这些景色,也许是时候了。


同样的黄昏,同样的晚霞,老道士对着黄少天,一道眸光直刺到心里去。


“小施主,你的道是什么呢?”


“我的道义?斩妖除魔,维护苍生而已。”一时怔愣,青年不明白道士问这话的意思,但他还是回答自己多年所信奉的真理。凡尘俗人生存于神州各地,亡灵去往幽冥重返六道轮回,而邪魔妖魅,必将诛杀!


“若道义错了呢?”老道士步步紧逼。


“错了就改正过来。”


“如果它,连最亲爱之人都守护不了,那又该怎么办?”


“可笑!老道你到底想说什么,你入魔道实属无奈还是那妖情有可原?如果是想打感情牌那大可不必,无论是你还是那妖,一个都不能逃脱!”从出生之日起就坚定的信念岂容他人置喙。可笑啊可笑,世间妖魔为害人间,天理难容,没什么情面可言。


老道士深深看了他一眼却不再多言,只是坦白道:“今晚,贫道就去做个了结。”


 


02


夜深人静,林寒涧肃,正值十五,一轮圆月当空。


虎丘山位于城西北郊,南朝时,山寺始建佛塔,未建成时就向东南方倾斜却屹立千年而不倒。塔里曾藏经书万卷,不幸遭逢数次大火,木檐皆毁,经卷也下落不明。


叶修和黄少天赶在道士之前去往佛塔,快临近时却被地下横生的树根绊了脚,两人虽躲得有惊无险,但也有些措手不及。一阵风来,暗送幽香,只闻一声婉转莺啼,柔情似水:“夜寒露重,两位来此有何贵干呢?”


月朔、月望、月晦之夕,七魄游走,招邪致恶。


鬼魅无形,只在风里散落声息,勾魂摄魄。无数枝干自地底钻出直扑二人,黄少天执扇抵挡,树枝缠绕一时间僵持不下,叶修也不含糊拨出腰间柴刀一跃而起,寒光闪过,自上而下劈断纠缠的根茎,霎时自切口处涌出道道血水,经风一吹又幻化成朱色花瓣继而散做红烟再度袭来。


两人对视一眼,展扇,举刀,合力破开重雾,碎了一地落红。却不料阴风再起,雾霭愈浓,好像重重幻境,层层叠叠,虚虚实实,叫人迷失其中,彷徨无措。


这还有点意思嘛。本以为是平常山魅不足为奇,上山路上也没有嗅到妖气,反倒是佛塔灵光,今虽残破失修却还透出一股至纯之气,荡涤妖魔邪氛。


虽然一时不能明白其中原委,但两人斗志都被激起,退至寺门三尺处,以退为进寻出根源然后一招制敌。本该如此的,就在两人退步之时,红烟霎时凝成剑形直冲面门而来,黄少天顷刻停步,合扇而出,轰地一声,两股力量对冲之后相互消散,但四散的剑气激起地上泥沙,绿叶纷纷而落如同降雨。黄少天虽抵挡下女妖的杀戮之招却仍被剑气划伤了手掌,凝成血珠坠入地底,冒出丝丝黑气。叶修趁他二人分开之际将自身真气注入兵刃,凌空连挥数刀,刀光形成网状直破来敌,眼看枝干极速退却,二人刚想追踪却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拉进山寺,然后山门紧闭,风徘徊不能前,只留下女妖的愤然之音:“哼,多事的老头儿!”


半山上一株桃树抖落片片花瓣,怏怏收手。背后忽地传来一声轻叹:


“辛娘。”


 


大意。


冷汗直窜上脊梁,姣好的面庞顿时煞白。


什么时候?怎么回事?他是谁?


女妖心中纵有无数疑惑也不能轻易示弱。她缓缓回头,眸光带水,半遮半掩,脸颊上染了桃色,笑得轻轻浅浅,像是上街闲逛的姑娘偶遇心上人一样,惊讶又甜蜜。她出声,柔若无骨,千娇百媚,勾出人心底万缕情思。有着俏丽姿容的桃妖对上远道而来,双鬓染雪的人微启双唇:“道长。”


倾君之怜,倾城之言。


妖就是妖,眉间眼底全是多情,可这般美艳的皮囊下却是一副算计食人的心肠。


他对着她唤:“辛娘。”


是谁?是谁!鬼使神差般,她问他:


“道长是我要找的人吗?”笑语盈盈,碎落在风声里。


 


03


“那女妖原身是一棵夹竹桃树,枝叶含有剧毒,即使道行高深,久战也是不利啊。”山寺里的老和尚劝得苦口婆心。


此刻他正拉着两位行侠仗义的好心人围着炉子烹一壶茶,当时把叶黄二人拉进寺里避战的就是他。


黄少天从进寺之时神情就有点恍惚,跌跌撞撞地走不稳妥,刚一坐下便昏昏沉沉地晕了过去。老和尚跟叶修解释说他手上的伤势并无大碍,只是染上了桃妖之毒,毒素大概是游走到了大脑之中,恐怕会产生点幻象,并不碍事。


残破的寺院,倾斜的塔。老和尚本是一块木鱼,沐浴灵光百年不知什么时候就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从塔寺建成之日就存在,看它香火鼎盛人来人往,看它遭逢天灾衰落颓败,老和尚经文听得太多了,顽石都能点头古木也可成精,一副心肝早就通透。如今门可罗雀心里也像失了点什么,他就每日扫塔,在尘埃里,在塔铃声中默念那些烂熟于心的经卷。


“让她去吧,毕竟她等了那么多年了。”


 


月下,一只失去记忆的妖怪,一个陷入凡尘的道长。


别伤他。有人在说话。


他就是我要找的人。有人在哭。


阮郎,阮郎,你何时回来?


“啊!”头好痛,心好痛,别出来,别醒来!


女妖因他一句话突然陷入疯狂,她跌坐在草丛里,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头,不断拉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乌黑秀发,双目赤红快要不能维持这副皮相。


道士见状急忙上前想要扶她起来,却被一股忽来的戾气袭击。混合着怨恨的妖气力道之大让他喉中一甜,一身洁白的道袍被划出无数缺口,鲜血点点散在叶片上骤然低落,就像滚烫的眼泪。


他来了,他终于来了。


她仰天大笑:“我不是她,她三十年前就死了!而现在,我要杀了你!”恶毒的,残忍的,无情又冷酷。既然我痛彻心扉,就也要让你尝尝这种滋味!她化身厉鬼朝他索命。


道士不闪不避,看她红妆剥落,青丝成雪,在月光下露出森然的面目,她本是他要斩杀的妖。他坚定:“你就是她。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晚了。”道士一步步走进女妖的结界里,飞沙走石间消散了他原本的清逸,长发披散,白衣染血,双目赤红,俨然又一只魔。道士抱住白骨,热泪洒在她的衣襟上:“我来渡你,我愿和你一起堕入地狱。”


我渡不得众生,不能当那凌霄殿上无情无义的仙者。


我愿渡你,我愿在地狱的油锅里煎熬,和你一同尝尽蚀骨的疼痛,让我在不得超生之处平息你的怨怒与憎恶,我来渡你。


“这样啊......”怀里人平静下来喃喃自语,微不可闻,她舒展愁眉,轻轻笑了一声,伸手回抱了眼前人。


然后,在月光下,两人一起化为了劫灰。


 


黄少天因这骨血而被拉入幻境,在那里青年看完了女妖所有的记忆。


这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故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只待良辰吉日,唢呐声响爆竹噼啪,邻家少年郎胸带红花骑马而来三拜天地,洞房花烛夜揭开新嫁娘的红盖头。然而有一天,少年郎拉着姑娘的手说他昨晚梦里有神明来到,万水千山他都要去找寻此间真谛,分别之时他对姑娘许诺归期。


只是夜夜思君,君在何方?旁人都劝她别再苦等,只有她执着如磐石,她决心要去云水间找他。山遥遥水迢迢,一介弱女又怎能在万丈红尘里找到她的心上人呢。她累了,她倦了,她信了。她信他已死,那就一同归去吧,既然不能回到故乡,就在这个像极故土的小城里再做一场梦吧,一夕梦乡,一夕梦碎。


姑娘跳了崖,跌落在一棵夹竹桃下,身死而魂灵却不肯散去,她的鲜血沁入树根,她的执念成就了这小小桃妖,于是妖精占据了她的躯壳,而她被困在这里,不得解脱。久而久之,女妖也忘了这是她的记忆,还是自己的,就索性把这些情关进心里,上了枷锁。


青年皱眉,青年不解,他想问姑娘为什么,情之一字就这般重要?重要到不惜舍去人形变成那嗜血残忍的妖魔,就为了那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但他发不出声,无法触碰,这是他不曾存在的时间,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幻境最后只剩下了一片汪洋大海,无边无涯,与天相接。他站在苦涩的海水里,呼吸着风,连风中都带着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漫天的悲伤席卷而来,一击一击敲打在心房上,几乎要把他吞没。


那大概是姑娘近百年的孤单。


那么少年郎呢?为了梦中的影像翻山越水而去,凄风苦雨里奔波寻觅,奄奄一息时被一个道士救起,恍惚间他又见到他的神祗,于是他拜入师门安心求道。大概是天赋异禀,小道士聪慧异常,讲道除妖样样在行,只是小道士慢慢老了,快要变成老道士了,他对着满屋经卷心生了疑惑:他的道是对的吗?他所求是正确的吗?若是,那为什么他的神明再没有出现过了呢?小道士迷茫了,心结难了,心魔已成。然后在一个月夜他梦见了她,不是神明而是青梅竹马的她。他梦见了她的种种,梦见她在受苦,梦见她成了他所要斩除的妖。小道士想明白了,他要渡化的也许不是苍生,而是她。于是他上路了,背弃了他的道,重新走在她走过的地方,越走执念越深,心魔越是巨大,但他义无反顾。


月色凄凄,竹林风冷,林花谢春红。


半生的眷恋,终于在今夜了结。


 


04


茶喝完,毒素得解,故事也落幕了。


老和尚笑眯眯地送客,他在石阶前招呼:“记得常来玩。”


下山的路上,连夜风都没有,阒静寂寥,冷月照着石板,只听闻一深一浅的脚步声。千头万绪,此时无声胜有声。天地之间,塔铃无语,竹影斑驳,山虚钟磬长。


 


黄少天跑到运河边,随手解了一只乌篷船,任它荡到湖心。他躺在篷顶上,对着月色发呆,叶修陪他一路走来,此刻也只坐在船头,遥望流水以及两岸隐隐绰绰的柳枝。


江枫未红,渔火熄灭,山寒水冷,钟鼓无声。


万家灯火,尽是失落。


 


 


章五


01


山寺里的老和尚最近乐开了花,连煮出来的茶都像掺了蜜,早晨扫塔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哼出个小调,和着檐上的塔铃,叮咚作响,一直飘到天那边去。


老和尚虽然是个木鱼变的,但他自己也说了:“佛经听得越多就越开明,自己一点儿也不木。”大概是被敲得多了脑袋也敲开窍了,之前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时候他不抱怨,一个人乐得清闲,捡了只受伤的虎崽子回来养,后来小老虎大了他也就把它赶回山林里去了。恩,起了个名字叫“阿黄”。现在寺里多了两个常客,他就像留守在家的祖父终于盼到孙儿回来一样,兴冲冲地拉着他们唠嗑还是绝不放手的那种。


年纪和塔一样大的老和尚太能说了,人家活一辈子,他活的岁数是人的几十倍,人家单活一辈子就能讲出许许多多的事情来,而老和尚不仅活了他漫长的一辈子,还瞅着别人过他的一生。黄少天纵然能讲也只过了五分之一的日子,哪儿比得上对面这个千年老怪物呢?但是他俩一见如故呀,更何况老和尚讲的东西太有意思了,好比一间藏书阁,会自己说话的那种。至于叶修,一个黄少天早就让他练成了似听实不听的境界,再加一个老和尚那就连装也免了,直接摆出了就是不在听的样子。


老和尚编着竹席说,以前有个和尚从北方千里迢迢地跑来这里宏经说法,祥云缭绕,连那白莲池子里的顽石都在点头。


老和尚炒着茶叶说,每年春天花会的时候百花齐放,争奇斗艳,他都能看到花中仙子随风起舞,是壁画上的飞天亲临人间,琴乐声中姿态曼妙,最后那些轻纱就化成了天上的云彩。人的一生若能得见一回也是沾上了天大的福气。


老和尚串着花环说,失意的诗人在官场里沉沉浮浮终于厌倦了俗世,跑到这里来寻清净,可是佛门清净却不能让人心也一同清净,放不下的终究放不下,诗人为了他的国,他的家,碌碌奔忙了一辈子,却只能把他的豪情壮志写到诗歌里,终其一生也没见过黄沙疆场。


老和尚还说了,门前那棵银杏树本已经修炼成精,是个漂亮的姑娘,温婉清秀,一双杏目里倒映出天河的星光。一到金秋,满树银杏叶跳起扇舞她就坐在枝叶间笑看经过的信徒。黄衫姑娘爱慕着端坐在大殿里的佛陀,便日日夜夜守望着他,可这佛像又怎么懂得树妖的情意呢?后来姑娘说她参透了,自愿毁去一身修为永永远远当一棵银杏陪着她所爱的人,每当风起时,都似乎能听到她的低语。


黄少天不懂,黄少天不够懂,他问老和尚为什么。老和尚了然一笑:“因为妖怪都多情啊。”


“那那个道士呢?”他突然问起那个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老道士。他不明白的,历尽千辛万苦用大半生追求道义的人为什么最后会抛弃了所有,甘愿堕入魔道,在那月光下魂飞魄散。


“道士也多情。”老和尚笑眯眯地看着他。


“那和尚呢?”


“呵呵老和尚我嘛只会多情之人。”


 


02


虎丘山下,七里山塘。


叶修和黄少天被老和尚打发下来买酒,老和尚说了要最好的花雕,一坛今天喝,一坛埋树下。黄少天走出山寺才觉得哪里不对,回头问老和尚出家人是不是能喝酒?老和尚躺在蒲团上,摇着扇子悠哉悠哉:“老朽是千年木鱼精,可不是和尚!和尚才有那么多破规矩!”


恩恩,他说得都对。


黄少天在老和尚把手边的枕头扔向自己之前拽起叶修一溜烟跑了,还不忘回头朝他扮了一个鬼脸。


要从苏城通往虎丘只有这山塘街一条道路,不同于山间的宁静,地上可是热闹无比。两岸碧瓦飞甍,山塘河水从中穿过。瓜果蔬菜,绫罗绸缎,锅碗瓢盆,还有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吆喝声就在小桥流水里传开。小河里远远一叶小舟,青衫的公子立在船头,阁楼上谁家俏姑娘摘下一朵鲜花抛给情郎,丝帕遮住了她扬起的唇角,只一双剪水秋瞳和凤仙花染出的嫣红指甲。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小货郎把他手里的拨浪鼓摇得当当直响,卖花女提着一篮子红杏沿街走过,青年的渔夫逢人就夸他新网的河鲜......酒香味儿引着黄少天一路向前,旁边跟着直夸他天赋异禀的叶修。巷子是挺深,好在不难找,一块裂了几道细缝的木制牌匾上书“琼浆玉液”,常年被水洇湿的墙壁上剥落了白粉,露出青灰色的石头,一看就是上了年头的老铺子。老板说这是此地最好的酒家,酒味儿纯正,劲头可大,普通人我不卖给他。


当两个人一人一坛酒走出店的时候都被一股香味吸引了,小黄师傅当即大手一挥:


“走!小爷带你吃鸡爪!”


苏地的奥灶凤爪也是小有有名气,一般人家先把鸡爪洗干净煮开沥干,然后加油加酱加冰糖,配合着葱姜盐和料酒,煮上几个时辰等收汁到浓稠就能上桌了。饭前开胃小凉菜,午后先来垫肚子的极品美味。两个人在大街上逛了一圈早就被各家飘出来的饭香拐饿了,正好先吃上几只凤爪解解馋。


所以贪吃的两位不出所料地回去晚了。


一进寺门,就看到一只黄黑相间的老虎正瞪着一对大眼儿望着他们,而老和尚蹲在大锅边见二人回来立马起身,一手插在腰间,一手拿着煽火的蒲扇,痛心疾首道:“好啊,竟然撇下老人家自己先去饱口福!别否认,我都看到你嘴角的油渍了!老朽好心好意想着包粽子给你们尝尝,而你们倒好......”老和尚越说越委屈,撩起袖子直抹眼皮。大猫似也懂得老和尚的心意,配合着吼了一声。


黄少天心里突然一咯噔,这这这......十分之八九就是师傅耍赖皮的样子嘛!一想到他的师傅,黄少天免不得思念和伤心,即使老道长一直嘻嘻哈哈没个正经平日里最爱捉弄徒弟,但也宝贝他紧,为师亦如父。现在离开蓝溪阁那么久,也不知道师傅怎么样了。一念至此,黄少天立马眼神示意叶修掏出布袋里的荷叶包,展开放在桌上,讨好道:“没忘没忘,这不也给您带了一份!求您别生气!”


叶修见黄少天这回竟然能这么乖顺心里暗暗诧异但也不细问,径直走过去把老和尚拉到桌边坐下,也顺着他讲:“大师海涵。”顺便摸了一把大猫的脖子,毛多皮厚呵。


老和尚见状也不端着拿着了,喜滋滋地支使小黄师傅道:“小黄啊,你帮我把那坛子酒埋在银杏树底下,对对对就门口那棵。小叶啊,听说你手艺不错,来来来,过来帮我包粽子。”黄少天捧着酒坛子出去,大老虎嗷了一声也跟着他走了。


只是初夏,银杏叶翠绿,扇形的叶尖还是嫩色,沙沙地轻摇奏出一曲笛音,谁得解那相思之意。黄少天又想起了老和尚的话,胡思乱想之间不觉已经把坑挖得很深了,若不是旁边那只大猫扯着衣袖提醒,他还不能回神。抚了抚老虎的脖子,黄少天赶忙把坑填上,末了这兽中之王按了俩爪印在上面,算是一个标记。


大功告成回到寺里,老和尚赶忙挥手招呼他:“哦来了,去把手洗干净来帮忙!阿黄你也来!”既叫人,又叫虎,一举两得之。


鉴于小黄师傅在这方面毫无天赋可言,叶大厨只能手把手地教小黄师傅包粽子。把两片粽叶叠成漏斗状放入糯米,红枣,红豆或是蛋黄,猪肉,然后往前后左右折成三角状再系上白绳,就可以进锅了,新采的芦苇,在水里煮过后就能把叶上的清香渗入粽子里,咬上一口软糯香甜。


老和尚的庙里应有尽有,酒樽茶盏茴香豆,三人一虎一直吃到了明月当空的时候。叶修不善饮酒就只黄少天和老和尚对酌,他在一旁捧着杯茶水看这一老一少放肆无忌地痛饮,正殿上佛陀慈悲,保持着千年不改的笑容。


这酒真是烈啊,满饮一盅,原本只觉出留在口齿之间的醇香,但它穿过咽喉直达肺腑,一路却如星火燎原一般,烧得火辣辣的。到最后不只是腹腔,烈火燃遍全身,连带人的意识都被熏得不够清楚了。


咚咚两声响,两个醉鬼一起倒在了酒桌上。


叶修无奈又无力,心想还不如自己一同喝趴下了事,就不用劳心劳力地料理这大小混蛋了。但是酒坛子早空了,在神志不清间就被砸成了片片碎瓦,叶修只能认命地吩咐大老虎看好他师傅,自己扶着小黄师傅下山回家。


但是喝醉了的人最要命的就是不按常理出牌,心中早没了规矩,就顾不得旁人阻拦,什么事该干,什么事不该干,全没了定数。


黄少天那是酩酊大醉,路过山下溪流时非嚷着要去捉鱼就一股脑儿扎到了水里去,把水溅了叶修一头一脸还半天不从水里起来。当心累的叶大好人终于把他拉上岸,扔在平地上晾干时,黄少天像醒又没醒一样,半眯着眼睛望深蓝幕布上满天的星,神情一如当初那个月夜。唯一不同的是他只看了一会儿他就摇摇晃晃地起身说要回去睡觉,叶修见他这样子估计没走几步就能趴下便赶忙把背让给了他,黄少天把下巴搁在他肩上也不说话。


安静了有一个轮回那么长的时间后,小话唠嚷了起来:


“我要做这世上最顶尖的大侠!”


“好好好,当今剑圣非你莫属。”叶修漫不经心地敷衍。


“我要打败叶秋,扬我大蓝雨之名!”


“行行行,叶秋等着你呢。”叶修托着臀把他往上提了提。


“我要......我要......”我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如果是我,如果是我......如果我是他又该怎么办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背上的小青年泣不成声,他的眼泪落在叶修肩上,几乎要把人烫伤。


 


二十多年来他的世界是封闭的,除了蓝雨他哪儿没去过,除了同门师兄弟他谁也没见过,即使是当初随师傅去看那武林大会,留在他眼中也只有那精湛的武艺,他崇尚叶秋只因为他的强大,他想要打败他。红尘于他,只是一个饭菜烧得比蓝溪阁大厨好的地方。他活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很单纯,非黑即白,斩妖除魔就是正义。


偶开天眼觑红尘,他还在红尘外,可如今他终于成了他眼中的人。


恩仇是什么,爱恨是什么,他的道义归于何方,他的热血洒向何处。他还不懂,现在还不懂,但是没关系,总会明白的。


 


03


夏天翩然而降,越来越热的风遇上梅子黄时的雨,气候乱成了一团。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老和尚说那儿的碧螺春茶好,差人去买。


 


走着走着两人忽然切磋起来,一招一式一格一挡,是最平常的套路。黄少天用折扇做兵器,而叶修则以刀背迎战。看似平日里的小打小闹,但黄少天今回却一反常态地将真气注入扇中,一挥之下竟把山顶巨石裂了一道口子,叶修看他动了真格也不含糊,翻转刀面迎上去。扇与刀,木制的折扇,铁制的柴刀。结局必然是扇骨断,扇面毁。黄少天,败。


小青年也不生气,拍拍身上的尘土,一跃坐在了巨石上。


“你的目的。”叶大陪练心思多聪明,时机到了,小黄师傅愿意说了,他就问。


远处古树下是一群大白鹅,等数完了鹅的个数就笑嘻嘻地回过头去。


“我来找一柄剑。”


青年如是说道。


“剑?”


“对!名剑。”


 


 


章六


01


虎丘在上古时代曾是海上的岛屿,尔后沧海换桑田,吴王墓葬之日,夜现白虎踞其上,于是乎世人称其“虎丘”。


“其实此地传说对了一半,剑池水底确实葬有三千名剑。然而后世诸王来此又都寻觅不得,只因池中的一块灵石。”


“它也许是神明遗失之物,又或者是精怪所成,无人知晓它的来历,唯一清楚的就是它是一块铸剑石。就像流传的一样,神兵需得奇石名匠,而这山水融合帝王之脉和三千名剑的剑气,自然天成了一柄无形之剑。”


七月下旬的三伏天,是一年里最热的日子,但今年却比往年更胜,此即兵伐之相。


“呵呵你不去帮他?”老和尚明知故问。


“不去。”不能去,不应去。


今夜,灵剑现世。若得此剑,天下尽在掌中。可若要驾驭此剑,必须先战胜它!


 


02


“哎,小爷我等了你三个多月都要等烦了,麻烦你快点出来吧!”


小青年清澈的嗓音在幽静的山间荡开,突然裹挟了夜风的阴凉,就像月下的溪水,暗里透着狡黠的光。


他其实最善等待,潜伏林中只为那必胜的机会。但这次,他不躲也不避,就以最疏松平常的姿态站在池边正面迎敌,他的手中甚至空无一物。


风壑林泉,皱碧叠纹,万物沉寂。


啪!水里涌出的气泡碎成了月色。暗流涌动,一道道水纹凝聚起来形成巨大的黑色漩涡,乌云骤来暴雨突降,注进深潭墨色中。他望去,黢黑无光,如同在注视深渊。


暗夜里的魔蠢蠢欲动,它扇动巨翼遮蔽日月,它挥舞利爪撕裂天地,青山凋朽,花木枯竭,一时间众鬼哭号,声彻云霄。


黑影藏在池底,然后,破水而出!巨浪排山倒海而来,小小人力岂能撼动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一丝笑意爬上唇角,青年腾空飞出两掌直击水面,以彼之道还之彼身。刹那,水珠飞散,拍在四周山崖上,升腾起弥漫不散的雾气。


一击不中,魔的嘶吼愈烈,同时从四方召来四道水柱封住退路,尔后凝聚全力形成剑气直劈天灵盖!青年似乎早有预料,从背后抽出准备好的两根枯枝平执胸前。闭目,凝神,剑定天下!五剑连发,破!


惊涛拍案,卷起千堆白雪。


安静,突如其来的安静。一时间水雾凄迷,不辨南北,随后雾霭变成锁链缠绕上青年的四肢。他挥枝打散却不料让水汽更加浓厚,一重又一重,让人深陷其中。


海涌之山,承万物之灵脉,天地之水尽为所用,声声不息,源源不断。


斩!斩!斩!即使知道是徒劳无功,也绝不认输。他要向天致意,他要那神佛见证,他要在此地开创他的路!


重影里的魔笑得癫狂,它挥开黑色长袍,将青年甩出数丈,白色的链条封锁住了他的行动。云海翻涌,乌云顿生紫电,一时间亮如白昼,夹带着万钧雷霆誓要把这违逆者轰成齑粉。不自量力者必将败绩于此!


就在这时,一声虎啸自山间传出,力压天雷,风浪皆平,尽扫弥天大雾。


“好阿黄多亏你了!”青年旋身扭断了身上的锁链,接着轰然一掌,借力急退至林中。中途扯下的树藤被他分别缠绕在两棵树上,形成一把简易的长弓。他拉弦后退,凝聚风力,悍然射出!


第一箭,没入厚重的云层之中,并以此为轴心震出方圆几里,如同神针定海,绞落覆天邪火,片散重霾,电光雷霆都成虚妄。


第二箭,裹挟风雷,惊起沿途沙石,聚合虎丘山中万物之灵气,破开水雾的屏障,重创隐于暗处的魔物,击碎了一池月光。


第三箭,青年将自己化身箭簇,以极其强硬的姿态正面突破魔的层层铠甲,他毅然冲进那团黑影然后与它一起,笔直地坠入池底。


风停了,水止了。


万籁俱寂后池水中央涌出一道水柱,青年手握灵剑踏水而来。


他的衣衫早已湿透,乌黑的长发在打斗中被剑气削去了一半,脸上的伤口还在往外淌血,简直狼狈到了极点,但这些都无需在意,任谁现在看他一眼只都会被他的眼神震撼。震撼的不是他手中那把若有似无的长剑,不是他鏖战之后浑身散发出的凛然之气,而是他倒映星光的眼眸,璀璨又闪耀,骄傲而夺目。少年壮志凌霄汉,非要譬喻大概就只有扶摇直上九万里的北冥鲲鹏了吧,真真称得上一句天下无双。


叶修赶到时看见的黄少天就是如此,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信口许诺的“天下第一的剑圣”并非是空穴来风。


 


03


“宝剑总得有个威名相配,阖闾那些名剑不就叫‘扁诸’,‘鱼肠’什么的。不过我看你虽然是件神兵但几千年来就呆在这破池子底下肯定也没名字,既然现在你归我了......这样吧,我来给你起个名字,就像少天是师尊给我起的名字一样。”青年,哦不,现在应该叫少侠了。现在少侠正毫不计较地坐在池子边,自顾自地和手里的剑讲话。这一人一剑方才还打得激烈异常,现下却是相处甚好,其乐融融。旁边的大老虎正呆在叶修身边,让他给自己理顺刚才被狂风弄乱的皮毛,算是帮忙的奖赏。


“有了!就叫冰雨吧!”冰然冷厉,落剑如雨。


霎时剑身一道银光闪过,映出此时黄少天略显狼狈却潇洒无比的脸庞来。


一旦拥有名字,就被赋予了形状,从今往后,只为一人所有。


“好好好!果然神奇!”黄少天抚掌大笑,登时站立起身,旋剑在手朝八方劈去,剑气荡开,削下两壁碎石落入深潭,削落树林繁密的枝叶卷起枯叶,一剑霜寒十四州。最后他向天一指,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把呆站在那儿的二人一虎瞬间浇了个透。


人怒,虎也怒。


“呃,老叶抱歉!我不知道会是这样啊!”


 


山寺里的老和尚听着远处剑池的动静,悠悠然喝了口茶。


 


04


蝉鸣声恼人,这小青年更烦人。老树掏了掏耳朵。


 


“老叶我要走了啊。”剑已得到就没有再留下的理由,黄少天正儿八经地站在茅屋门口和叶修讲话,就像他第一次来一样,两个人隔着柴扉一问一答。“我真要走了啊你还不出来和我告个别吗!真是的,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老朽木鱼不理我你也不理我!”这两人连虎都不如!黄少天有点心酸,毕竟相识一场既不能举杯痛饮总还能话别一场,可搞到最后竟然连道别的话语都没有。萍水相逢之于偌大的江湖太轻微了,谁能知晓再见时是不是已经苍颜白发认不出彼此了呢?但老和尚说不会的,他一直就在那里,要是回来看他啊,他一定第一眼就认出来。


哎罢了罢了,相别总是不舍得,不见不舍,见了更是不舍,不想见就不见吧。黄少天背着长剑默默回头,此时红枫还只在叶尖儿处染上了点秋色,层林尽染的景色就留给屋里的人吧,自己就当是借他的双眼看过一回了。


他走在下山的路上,竹林风响,传来一阵微不可闻的声音,但他确确实实听清楚了。


“会再见的,小朋友。”


 


尾声


关于那晚,虎丘山有多了无数的谈资。有人说那晚天昏地暗好像有鬼怪从深渊地狱里爬了出来,又有人说那晚月色格外醉人,看到天降灵光于峰顶之上,但这剑池里到底有没有剑至今还是个未解之谜。


茶馆里讲书的人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底下听书的人却没变过。


只听惊堂木一响。


“话说那年轻的侠客和池里的怪物斗得是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就在侠客快要落败之际啊凌霄殿里的一位真君暗中助他一臂之力把妖怪定住了身形,于是侠客挥剑直出刷刷刷分三路夹逼终于制服了它。侠客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条孽龙!现在正趴在地上求饶呢,侠客见它许诺从善就放了一马,继续游历四方斩妖除魔去了......”


 


完。


 


 后记:大概是一个寻剑的故事,关于初遇,关于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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